黑夜

水，孕育萬物並且滋潤萬物的母親，在人類生命的最初也是在羊水中悠游著，在裡面吸取為了存活下去必要的營養，甚至有人這樣說過：人一直都會游泳只是遺忘了怎麼游泳而已，畢竟...我們最初都是在水中活著。

看著一片漆黑卻帶有些星光在閃爍的夜空，而月亮高掛在天頂的位子，我浮在水面上看著這樣的夜空，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雙腳優雅的踢著水發出的水聲打破了夜間的寧靜享受著這樣的一切，這時一直在岸邊看著我漂浮在游泳池水面上的人開口破壞了我享受的時刻。

「我說啊？時間差不多了吧？」

他坐在岸邊百般無聊的踢著泳池裡面的水，呆滯的眼神看著穿著泳衣浮在水面上的我，而我連視線都沒有看向他，只是仰望著天空繼續優雅的划著水、踢著水，對方的眼神似乎更加無奈地看著我，但是我一點也不在意的繼續漂浮著，任憑對方無奈地繼續看著這一幕，直到我游到滿意為止才乖乖地上岸，並且在更衣室裡面換好衣服，跟著那個等我許久的傢伙從密道離開了這間游泳池。

「玥漾，妳多喜歡游泳啊？每次都要我陪妳偷偷跑到學校來游泳。」

他牽著我的手，在這有著許多樹木的密道中走著，正是因為有那些樹木遮蔽，所以學校才沒有注意到有密道可以通往游泳池，而我才可以透過這個密道來滿足我的小小心願，在夜裡游泳。

「我不是喜歡游泳喔，我是喜歡像這樣看著月亮享受著漂浮的感覺，這時候才是我最放鬆的時刻了。」

他聽到這樣的回答，只是一如往常地露出苦笑，但是卻也沒有因此拒絕我每天晚上相約來到游泳池的要求，畢竟他知道我也活不久了。

我出生不到10年就被醫生宣告說，腦中有腫瘤而且無法切除在大概20歲的時候就會因為腦腫瘤過大壓迫到腦部而導致腦死，當年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腦子完全無法理解醫生到底在說甚麼，不是不願意承認，而是無法在未滿10歲的時候理解自己的人生已經過了一半了，我只記得跟我一同來到醫院的母親非常傷心地抱著我一直一直地哭泣，不停地埋怨著所有她可以說出來的神靈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唯一的一個女兒。

我在這樣無知的狀況下活到了16歲，我才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死亡真的住在我的腦中，16歲那一年，我在朝會的時候突然失去意識，並且被緊急送到醫院去，這時候醫生再次告訴我他在6年前就已經跟我說過的事情，而這次我才真的了解到醫生口中的意思了，死亡已經只剩下4年了，儘管心中很清楚這件事情的恐怖，但是卻很冷靜的面對著周圍的所有人，露出如同太陽花般燦爛的笑容面對著周圍的一切，畢竟人生只剩下4年了，那就要盡全力的開心過活。

在剩下的4年中，我不停地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為了讓自己的人生不留下一絲一毫的後悔而努力著，但是到了高中畢業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會帶來空虛感，因為再兩年我就要死了，不管做甚麼都無法改變這個結果不是嗎？不管再怎麼努力的活下去，最後等待我的依舊是冰冷黑暗的死亡，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逃避現實而已。

高中畢業後我就放棄繼續升學了，因為知道自己不可能把最後的大學生活過完，所以決定讓自己的生活停留在高中當作最後最完美的結尾，但是或許是曾經身為高中生的心理在作祟吧，總覺得沒有升學讓自己的心上一直有一小塊的疙瘩，而這時候，我碰上了他以及游泳這件事情。

在我人生最後的兩年，由於沒有升學的緣故，所以成天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在這時候我碰上了他，他那時候是一個正在幫游泳班招生的廣告人員，他很努力地在商店街上拉人進來游泳班學習游泳，而我正好也是被他拉攏到的其中一個人，那時候想說沒什麼事情，而且沒有要學習的日子感覺有些不適應，所以就加入了游泳班學習游泳。

起初對他並沒有任何印象，是直到第一次上課的時候才開始有了印象，因為負責招生的他同時也是一名游泳教師，而我剛好也是進到他的班級來學習，他在第一天就這樣告訴了我們班上所有的人。

「其實人打從一開始就會游泳了，在母親腹中的時候我們就已經開始悠遊於羊水中，所以我們其實不是學習游泳，而是回想起如何游泳。」

他這樣的一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印象深刻，包含我在內，因為我從來沒想過原來生命的最初是跟水如此的接近，在泳池內圍繞在自己身旁的水從生命最初的時候就是跟自己如此接近，既然再兩年就要死去了，那...我希望我能夠重新回到生命的懷抱中死去，讓自己在死亡的時候靠近生命的開始。

而我開始努力地跟著這位老師「回憶」人類是如何游泳的，而這老師還跟我講了許多關於游泳的事情或是跟生命有關的事情，像是人在胎兒初期時其實是水生動物的構造，或是說著海洋是如何創造世界上許許多多的生命，在他的話語中我漸漸忘記我自己不久後會死去的事實，逐漸沉浸在他口中訴說的生命的一切。

在某天下課的時候，我跟著他離開用來當作教學用地的游泳池時，我望著天空中掛著的一彎弦月喃喃自語著。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夠在月光的照耀下優雅的游著泳。」

而他聽到這句話後，很快的反應回答著我。

「可以啊，如果要這樣的話，妳帶著泳具到林光高中後面的森林吧，我晚上9點在那邊等妳。」

我聽到這句話後，露出疑惑的表情，而他只是用食指輕輕壓在我的唇上然後開心的笑著，就轉身走掉了，留下困惑的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麼戲法，但是還是抱著些許期待的心情跑到林光高中後面的森林等待9點的到來。

在快9點的時候他就出現在我的視線裡面，手上拿著一包他常用的泳具包對著我揮手，而我也揮揮手來回應著他，而隨後他就拉著我的手走進了森林裡面，雖然沿路上有各種蜿蜒的小徑，但是在他牽著我的手在前面開路的情況下，絲毫沒有任何延宕的走到了一扇破舊的鐵門，而他很熟門熟路地把這扇鐵門拉開來，而在這扇門後的則是一座符合學校標準的游泳池，也就是林光高中的泳池，我看著這樣的一幕瞪大了雙眼心中充滿了驚喜，維持這樣的表情看著泳池許久，而他抓了抓自己的臉。

「這個密道其實是之前讀這邊的校友告訴我的，因為所有的老師都認為這扇門年久失修應該已經卡住了，所以沒有特別去注意它，但是在某一年有一個學長就把這扇門給撬開了，然後還告訴特定一些學弟妹這個秘密，最後其實大部分的學生都知道了，只是為了不讓這個『秘密基地』被發現，所以大家都默默地不報告學校。」

而我則是完全沒有把他說的這些話聽進去，很興奮地進到裡面欣賞著因為反射著月光而微微發亮著的游泳池池面，宛如有許多星星在水面中閃爍著，而我很興奮地衝進本來應該因為過於黑暗而該感到害怕的女用更衣室，但卻由於過於興奮所以絲毫沒有任何害怕的感覺，穿上了不同於在游泳教室穿著兩件式泳衣就進到泳池內開始優雅的游著仰式，任憑月光灑落在自己的身上享受著這一份愉快。

他在岸邊無奈地看著游著仰式的我，也不打算下水的樣子，似乎是打算在岸上跟我聊天的樣子。

「我說啊，妳怎麼會這麼喜歡游泳呢？」

我姿態優雅的在水面上游著仰式，一邊享受著水圍繞在自己身旁的感覺，一邊回答著這個問題。

「這個嗎...，其實我到20歲就會因為腦內腫瘤而死去了，所以希望在死亡之前能夠更加接近生命一些。」

雖然我在水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我可以確定他現在的表情一定是僵住的，這是每個聽到我的故事的人都會有的反應，但是他卻不像我想像中的這樣的反應，他則是一派淡然的回答著我。

「原來如此，想要在死亡之前能夠更加貼近生命嗎？這樣或許是一個在臨終前最好的作為呢。」

原本還在水面上划水的我突然停下自己的動作讓自己在水面上漂浮著，因為...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會是這樣的反應，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而是一種直接的認同，一抹溫暖的感覺從我臉上滑了下來，而且開始漸漸變多，這時候他突然看著我大喊。

「怎麼了嗎？妳怎麼哭出來了？該不會我剛剛說的話傷害到妳了吧？」

我在水面上輕輕地晃動著頭部帶出一波波的水紋，並看著天空不打算抹拭淚水，因為想要多多享受這溫暖的感覺。

「我很高興，因為很多人都只會憐憫我，覺得我很可憐，但是從來沒有人認同我這樣的想法，是阿，我要死了，但是我不想這樣死去啊！我想要多活久一點，明明就還有很多可以讓人感覺到生命的事情我還沒去體驗啊！但是我卻注定在20歲死去，所以...才想要在死前去多接近這些東西，想要多接觸孕育萬物生命的水，像這樣窩在水的懷抱內享受著他帶來的生命力，我，想好好的活著，好好地把剩下的時間活下去。」

在吐露出自己心中所有的真心話後，整個泳池陷入了寂靜，過了許久他才用著堅定的聲音開口。

「那...我陪你到最後吧，在剩下的這些時間我會一直陪著妳，到妳覺得滿意為止。」

我眼睛含著淚水在水面上點了點頭露出這輩子最開心的微笑。

他就這樣一直在晚上陪著我到游泳池，去看著我游泳，看著我像幼兒一樣在水裡游泳著，像是在羊水裡面悠游著一樣，宛如回到生命最初的時刻，這樣度過了每一天美好的生活充實著我的生命，即使游泳課程已經結束，我們兩個在早上仍然會約出來到處去走走看看，讓他陪伴著我生命的最後。

到了我20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這樣跟他說了。

「到了明天之後，我就隨時都會死去，所以...我希望死在萬物之母溫暖的懷抱中，那是我20歲的唯一心願。」

他眼中帶著些許的淚光點的點頭，最後一次帶著我到游泳池那邊，而我並沒有換掉身上的衣服就直接躍入水中，用仰式的姿勢躺在水面上，讓月影映照在我的身上，他微笑的看著這一幕，看著我因為身上的衣服吸收水分後開始逐漸讓我往下掉進水內，但是臉上卻沒有任何一絲害怕表情的我開出最後的話題。

「為什麼妳這麼喜歡仰式呢？這樣的泳姿對妳有甚麼特別意義嗎？」

他帶著些微的哭腔眼光泛淚的這樣問著只剩下臉在水面上的我，而我最後這樣回答了他。

「這樣我才能感受到我是被生命擁抱著的，這樣死去對我而言才是最美的。」

語畢後，整張臉就浸入了水面，冰冷卻又讓我感到溫暖的水環繞在我身旁，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一種回到生命最初始的感覺，彷彿自己就像條魚一樣自在，但願，來世能夠再次與水月共舞。

ＥＮＤ